2012年10月3日 星期三

杜甫〈曲江〉二首


《曲江》 (二首其一)杜甫
一片花飛減卻春,風飄萬點正愁人。
且看欲盡花經眼,莫厭傷多酒入唇。
江上小堂巢翡翠,苑邊高塚臥麒麟。
細推物理須行樂,何用浮榮絆此身?

曲江又名曲江池,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處,原為漢武帝所造。唐玄宗開元年間大加整修,池水澄明,花卉環列。其南有紫雲樓、芙蓉苑;西有杏園、慈恩寺。是著名遊覽勝地。

第一首寫他在曲江看花吃酒,佈局出神入化,抒情感慨淋漓。

在曲江看花吃酒,正遇「良辰美景」,可稱「賞心樂事」了,但作者卻別有懷抱,一上來就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惜春情緒,產生出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。

他一沒有寫已經來到曲江,二沒有寫來到曲江時的節令,三沒有寫曲江周圍花木繁饒,而只用「風飄萬點」四字,就概括了這一切。「風飄萬點」,不止是客觀地寫景,綴上「正愁人」三字,重點就落在見景生情、托物言志上了。

「風飄萬點」,這對於春風得意的人來說,會煞是好看,為何又「正愁人」呢?作者面對的是「風飄萬點」,那「愁」卻早已萌生於前此的「一片花飛」,因而用跌筆開頭:「一片花飛減卻春!」歷盡漫長的嚴冬,好容易盼到春天來了,花兒開了。這春天,這花兒,不是很值得人們珍惜的嗎?然而「一片花飛」,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。敏感的、特別珍惜春天的詩人又怎能不「愁」?「一片」,是指一朵花兒上的一小花瓣。因一瓣花兒被風吹落就感到春色已減,暗暗發愁,可如今,面對著的分明是「風飄萬點」的殘酷現實啊!因此「正愁人」三字,非但沒有概念化的毛病,簡直力透紙背。

「風飄萬點」已成現實,那尚未被風取走的花兒就更值得愛惜。然而那風還在吹。剩下的,又一片、一片地飄走,眼看即將飄盡了!第三句就寫這番情景:「且看欲盡花經眼。」「經眼」之花「欲盡」,只能「且看」。「且」,是暫且、姑且之意。而當眼睜睜地看看枝頭殘花一片、一片地被風飄走,加入那「萬點」的行列,心中又是什麽滋味呢?於是來了第四句:「莫厭傷多酒入唇。」吃酒為了消愁。一片花飛已愁;風飄萬點更愁;枝上殘花繼續飄落,即將告盡,愁上添愁。因而「酒」已「傷多」,都禁不住繼續「入唇」啊!

蔣弱六云:「只一落花,連寫三句,極反復層折之妙。接入第四句。魂消欲絕。」這是頗有見地的。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「反復層折」地寫落花,以致魂消欲絕?究竟是僅僅歎春光易逝,還是有慨於難於直陳的人事問題呢?

第三聯「江上小堂巢翡翠,苑邊高家臥麒麟」就寫到了人事。或謂此聯「更發奇想驚人」,乍看確乎「奇」得出人意外,細想卻恰恰在人意中。詩人「且看欲盡花經眼」,目光隨著那「風飄萬點」在移動:落到江上,就看見原來住人的小堂如今卻巢著翡翠——翡翠鳥築起了窩,何等荒涼;落到苑邊,就看見原來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飾麒麟倒臥在地,不勝寂寞。

經過安史之亂,曲江往日的盛況還沒有恢復;可是,好容易盼來的春天,眼看和萬點落花一起,就要被風葬送了!這並不是什麽「驚人」的「奇想」,而是觸景傷情。面對這殘敗景象有什麽辦法呢?仍不外是「莫厭傷多酒入唇」,只不過換了一種漂亮的說法,就是「行樂」:

「細推物理須行樂,何用浮榮絆此身?」
難道「物理」就是這樣的嗎?如果只能如此,無法改變,那就只須行樂,何必讓浮榮絆住此身,失掉自由呢?

聯繫全篇來看,所謂「行樂」,不過是他自己所說的「沈飲聊自遣」,或李白所說的「舉杯消愁愁更愁」而己,「樂」云乎哉!

絆此身的浮榮何所指?指的就是「左拾遺」那個從八品上的諫官。因為疏救房琯,觸怒了肅宗,從此,為肅宗疏遠。作為諫宮,他的意見卻不被採納,還蘊含著招災惹禍的危機。這首詩就是乾元元年(758)暮春任「左拾遺」時寫的。到了這年六月,果然受到處罰,被貶為畢州司功參軍。從寫此詩到被貶,不過兩小多月的時間。明乎此,就會對這首詩有比較確切的理解。

這是「聯章詩」,上、下兩首之間有內在的聯繫。
下一首,即緊承「何用浮榮絆此身」而來。


《曲江》 (二首其二)杜甫
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江頭盡醉歸。
酒債尋常行處有,人生七十古來稀。
穿花蛺蝶深深見,點水蜻蜓款款飛。
傳語風光共流轉,暫時相賞莫相違。

前四句一氣旋轉,而又細針密線。仇兆鰲注:「酒債多有,故至典衣;七十者稀,故須盡醉。二句分應。」就章法而言,大致是不錯的。但把「盡醉」歸因於「七十者稀」,對詩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。時當暮春,長安天氣,春衣才派用場;即使窮到要典當衣服的程度,也應該先典冬衣。如今竟然典起春衣來,可見冬衣已經典光。這是透過一層的寫法。而且不是偶而典,而是日日典。這是更透過一層的寫法。「日日典春衣」,讀者誤以為不是籌米下鍋,就是另有燃眉之急;然而讀到第二句,才知道那不過是為了「每日江頭盡醉歸」,真有點出人意外。出人意外,就不能不引人深思:為什麽要日日盡醉呢?

詩人還不肯回答讀者的疑問,又逼進一層:「酒債尋常行處有」。「尋常行處」,包括了曲江,又不限於曲江。行到曲江,就在曲江盡醉;行到別的地方,就在別的地方盡醉。因而只靠典春衣買酒,無異於杯水車薪,於是乎由買到賒,以至「尋常行處」,都欠有「酒債」。付出這樣高的代價就是為了換得小醉醺醺,這究竟是為什麽?

詩人終於作了回答:「人生七十古來稀。」意謂人生能活多久,既然不得行其志,就「莫思身外無窮事,且願生前有限杯」吧!這是憤激之言,聯繫詩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,是不難瞭解言外之意的。

「穿花」一聯寫江頭景。在杜詩中也是別具一格的名句,葉夢得曾指出:「詩語固忌用巧太過,然緣情體物,自有天然工妙,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。老杜……『穿花蛺蝶深深見,點水蜻蜓款款飛』:『深深』字若無『穿』字,『款款』字若無『點』字,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。然讀之渾然,全似未嘗用力,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。使晚唐諸子為之,便當如『魚躍練波拋玉尺,鶯穿絲柳織金梭』體矣。(《石林詩活》卷下)這一聯「體物」有天然之妙,但不僅妙在「體物」,還妙在「緣情」。

「七十古來稀」,人生如此短促,而「一片花飛減卻春,風飄萬點正愁人」,大好春光,又即將消逝,難道不值得珍惜嗎?詩人正是滿懷惜春之情觀賞江頭景物的。「穿花蛺蝶深深見,點水蜻蜓款款飛」,這是多麽恬靜、多麽自由、多麽美好的境界啊!可是這樣恬靜、這樣自由、這樣美好的境界,這能存在多久呢?於是詩人「且盡芳樽戀物華」,寫出了這樣的結句:
「傳語風光共流轉,暫時相賞莫相違。」

「傳語」猶言「寄語」,對象就是「風光」。這裏的「風光」,就是明媚的春光。「穿花」一聯體物之妙,不僅在於有小景如畫,而且在於以小景見大景。讀這一聯,難道喚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嗎?蛺蠂、蜻蜓,正是在明媚的春光裏自由自在地穿花、點水;深深見(現)、款款飛的。失掉明媚的春光,這樣恬靜、這樣自由、這樣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復存在了。詩人以情觀物,物皆有惰,因而「傳語風光」說:「可愛的風光呀,你就同穿花的蛺蝶、點水的蜻蜓一起流轉,讓我欣賞吧,那怕是暫時的;可別連這點心願也違背了啊!」

仇注引張綖語云:「二詩以仕不得志,有感於暮春而作。」言簡意賅,深得詩人用心。因「有感於暮春而作」,故暮春之景與惜春、留春之情融合無間。因「仕不得志」而有感,故惜春、留春之情飽含深廣的社會內容,耐人尋味。

這兩首詩總的特點,用我國傳統的美學術語說,就是「含蓄」,就是有「神韻」。所謂「含蓄」,所謂「神韻」,就是留有餘地。抒情、寫景,力避傾囷(ㄐㄩㄣ)倒廩(ㄌㄧㄣˇ),而要抒寫最典型最有特徵性的東西,從而使讀者通過已抒之情和已寫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惰,想象未寫之景。「一片花飛」、「風飄萬點」,寫景並不工細。然而「一片花飛」,最足以表現春減;「風飄萬點」,也最足以表現春暮。一切與春減、春暮有關的景色,都可以從「一片花飛」、「風飄萬點」中去冥觀默想。比如說,從花落可以想到鳥飛,從紅瘦可以想到綠肥……「穿花」一聯,寫景可謂工細;但工而不見刻削之痕,細也並非詳盡無遺。例如只說「穿花」,不復具體地描寫花,只說「點水」,不復具體地描寫水,而花容、水態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景物,都宛然可想。

就抒情方面說,「何用浮榮絆此身」,「朝回日日典春衣,……」,其「仕不得志」是依稀可見的。但如何不得志,為何不得志,都秘而不宣,只是通過描寫暮春之景抒發惜春、留春之情;而惜春、留春的表現方式,也只是吃酒,只是賞花玩景,只是及時行樂。詩中的抒情主人公「日日江頭盡醉歸」,從「一片花飛」到「風飄萬點」」,已經目睹了、感受了春減、春暮的全過程,還「傳語風光共流轉,暫時相賞莫相違」,真可謂樂此不疲了!然而仔細探索,就發現言外有意,味外有味,弦外有音,景外有景,情外有情,「測之而益深,究之而益來」,真正體現了「神餘象外」的藝術特點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